北大学缘实录|张鸣:追求学术创造和大学品德的“唯一”
发布时间:2023-05-05 12:01:40 | 来源:中国网文创 | 作者:“北大学脉与精神传承”论坛 | 责任编辑:杨俊康【编者按】
2023年4月27日下午,由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与北京大学出版社合办的“‘北大学脉与精神传承’论坛暨《传承:我们的北大学缘》新书发布会”在北京大学静园二院208会议室举行。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从2018年开始已举办5期“传承”系列讲述活动,这场新书发布会同时也是“北大学脉与精神传承”论坛。群贤毕至,到场嘉宾感念着书中出现的那些在中国学术史上留下精彩篇章的先生们,也讲述着自己在问学传道路上的求索与收获。中国网获授权刊发部分与会嘉宾发言实录。本文是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张鸣在活动上的部分发言。本文根据现场速记整理,未经本人审定。
主持人(渠敬东):
刚才我们在片子里面看到,张鸣老师讲到自己的先生在蔡元培像面前的那种怀念,那种带有强烈生命欲求的由衷体会,这就是传承特别有力的力量。张鸣老师来的时候,我们在下面聊天,知道张鸣老师每年,甚至每个学期都带着学生重走苏轼之路,或者他所研究的宋词相关的道路,这就是一种传承,一种特别的传承,在古今之间建立一种通道。张鸣老师刚才说:“不出去学什么文学。”请张老师讲讲您的想法。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张鸣在活动中发言。(活动方供图)
张鸣:
谢谢渠老师。我写了一个发言稿,但太长,我简单说说自己的想法。刚才平原老师从不同的角度讲传承的问题,讲精神的问题,讲校园故事的问题,横看成岭侧成峰。我从本科就在北大待着,是属于在山里的,不一定能够说到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但我也希望想法尽量客观一些。
我对北大校园是有很深的感情的,每次到了未名湖周边都能够发现今天的未名湖和昨天有什么不同,拍个照片传到微信上都会引起很多同学的怀念,说张老师以后要多拍一点这样的照片,不过我最近很久没进来了。
围绕着我个人的经历和观察讲几点想法:第一,我在北大读书任教,接受许多老师的教诲,听过很多老师的校园故事,最突出的感受是,好的老师除了有深刻的学养和学术成就,最特别的一点就是在人格、精神和思想认知上对学生有特别的感召力,这一点看起来很虚,实际上在课堂里接触过以后自然而然就会有感觉,一点都不虚的。所以我感觉幸运,在北大求学的阶段,碰到了很多位具有感召力的老师。在第一次发言当中说到很多老师的名字,这些老师都有自己个人的特点,但有一点共同的地方,就是敬畏学术,热爱学生,热爱教学,把三尺讲台视为神圣之地。我第一次上讲台之前,好几位老师都跟我说,在讲课之前一定要认真准备,甚至说每个字没有把握必须要去翻字典,我就照做。在他们心目当中,那是非常严肃的一件事情,踏上那个讲台,你就是在一个神圣的地方讲你的课程内容,这一点是老师们给我的影响。
我曾经举过一个戏剧界老艺术家常说的话,戏比天大。我们的很多老师心目当中一定是课比天大,这一点是非常明确的。在他们的课上,除了学到知识,学到方法,学会独立思考,学到批判精神,知道什么是好的学术,还能受到人格的熏陶,春风化雨润物无声,进入过这些老师的课堂,才会知道北大精神。说到底,在大学教学是一个良心活,在北大做一个好的老师不大容易,但是有这些榜样在前,困难也就不再是困难。一位老师是不是认真对待教学,学生是很清楚的,因此衡量一位大学老师是否优秀,首要的标准是看他对学生的影响力。
我在学生时代有一个很深的感受,老一辈先生的言谈举止中透着亲切、平等,这么高的学术声望,对待我们这些小本科生的时候都是非常亲切、平等的。冯钟芸老师,她是老辈的西南联大时代的学生,我们都很尊敬她,她会跑到我们学生宿舍去跟我们聊天,跟同学分烟抽,是我见过最优雅的抽烟方式。虽然那时候不知道,但我在上学之前,真的受冯先生的影响。50年代末,高中的语文教材是分文学和汉语两种,我偶然的机会翻到那些文学教材,其实就是一个作品集和讲解注释,那时候不知道文学是什么,但看了那本书之后,知道天下还有一种东西叫文学,是诗歌、小说、散文,是《红楼梦》,是《三国演义》。恢复高考之后,面临着选择专业的问题,我只能选文科,我想起来北京大学有文学专业,文学两个字我认得,就报了。到了北大之后才知道,那本教材的主编就是冯先生。
后来我问她(因为她主持我的硕士论文的答辩),我说教材那么好,为什么后来不用呢?她笑了笑说原因很多,一个主要的原因是很多基层的学校反映学生学起来很困难,老师教起来也很困难,所以改掉了。我觉得那是非常失败的一次改革,改到现在的结果,是我们的中学生对于文学、中文的学习水平和兴趣已经被搞掉了。
冯先生这一代老师对我们是一种非常平等、非常亲切、非常尊重的态度,一点都没有架子,这样的大学者真的非常平易近人。有时候我们会提一些疑问,有时候也会有一些批评,说老师讲得不对,这般自以为是,但老师都会非常诚恳、周到地做出一些解释。如此一来会让你感觉到,讨论学问这件事情是平等的,大家是可以平等交流的,不是谁就一定占据学术的高地。学术乃天下之公器,从这些具体言行中就可以感受到。比如已经故去的中文系系主任费振刚老师,有八个字的准则,叫作“热爱学生,敬畏学术”,这八个字是他教书的准则;我觉得这八个字不光是他的准则,也可以看作是我们中文系的系格。尊重学生的人格是教书育人最根本的要求,不过在全校范围里是不是大家都能意识到这一点,我不太确定。有的细节上可能还有改进的余地。比如很多大学期末考试的试卷印着考场纪律,教务员每到期末考试的时候给大家发一张纸,让老师在考场宣读这个规定。当然规定考场纪律是有必要的,但上面的措辞要讲究,有的是很不得体的,有的是先假设学生一定会抄袭,然后提出不准这样不准那样,这是很不得体。我跟学生说我看着不舒服,如果在北大的考场上对北大的学生读这样的东西,我觉得很丢脸,很尴尬,我就不想读这个东西。请大家看看我抄的几句古人的话,其中有一句话是“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北大的学生悟性很高,自尊心也很强,一看就知道分量,也都知道怎么做。
说到这个地方,又想到大学对教师的方式,实际也是先假设老师会偷懒,这是对教师内驱动力的不信任,尤其对青年学者不友好,我听到过很多抱怨。当然北大这些方面做得还算好的,没有太过于计算数字,而且给青年教师也提供了成长的条件,尤其是文研院在邓老师、渠老师的领导之下,在培育年轻人方面,做了很多工作,如何评价都不为过。实际上压力太大并不利于人文学科培养人才,人文学科的学术人才成长要靠大量的阅读,有的书读过没读过,多读一本少读一本是能够看得出来的,靠书本和学术风气的涵养才能够出人才。朱熹讲过读书的方法,特别强调“涵泳”,就是要沉浸在书里,要沉浸在文字当中,引申一下就是要沉浸在特定思想的氛围当中,沉浸在学术的风气当中,让学术和人格境界同时得到提升,不是你的学术提升了,人格就可以不管,要求两个方面都要得到提升。所以在目前课题制、数目考核管理体系下,很多年轻老师抱怨,他们就像被猎狗追逐的猎物,为应付考核奔命不暇。当然这有点扯远了。
蔡校长提出来“思想自由,兼容并包”,这是北大的校风,如果能够加上陈独秀先生提出的“独立之精神”就更加完善,这是对学校的办学宗旨而言的。当然对在这个校园里任教的个人而言,同样是重要的。两个层面,往大了说是做人,人格独立,思想独到,不随大流,不被世俗潮流裹胁,用苏东坡的话说是“不随”。苏轼有一次给朋友写信讲,变法的时候大家都跟在王安石后面拜他为师,等到司马光当宰相了,大家都转过来追随司马光,你“随”的人不一样,但你跟随的这件事情是一样的。他说他和司马光虽然相知很深,但都不随,所以他跟司马光常常吵架。所谓不随就是保持自己对事物的判断,不至于随波逐流。
往小了说,是做学术研究同样不随波逐流,绝不人云亦云,即使有一个小的学术观点,要有自己的见解,这是我在北大老师的课上感受到的。段晴老师在文章里转述季羡林的话,“没有新东西就不用写”,确实是这样。在学术领域这本来是最起码的常识,不过在今天好像很难做到。我还记得上世纪90年代,有一个来北大进修的教师,不知道是哪儿来的,他把北大中文系五部硕士论文借出去复印,编成了一本书,当作他自己的学术著作出版发行,有一本送到了作者本人手上,他看了文章以后觉得这个像是自己的文字,仔细一看书的作者只是把开头换了,结尾换了,里面的讲解一个字没动。然后别人也看了这本书,觉得应该是硕士论文,就跑到北大来拿给我看,我一看,发现五篇全是古代文学的论文。他就想找这本书的作者打官司,但被剽窃的几个人觉得没有时间打官司,其中有一个同学说:算了,北大人写的东西就是要给人抄的。我虽然不赞成他不珍惜自己知识产权的态度,但我很欣赏他这句话的气度。
第三,我觉得学缘传承关系到北大的定位,北大一直在为建设世界一流大学而努力,进步不可谓不大,但进步的同时也失去了很多。建设一流大学一直是近二十年来中国大学的潮流,大家都追逐。任何事情只要成为潮流,必定伴随流弊,所以跟随潮流一定要警惕流弊。我曾经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过,一流的大学追求的是质量第一,二流的大学追求的是数量第一,而真正最好的大学只追求唯一。不敢说北大是最好的,也不敢说北大就是一流的,但是从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北大确实是唯一的,北京大学有蔡元培老校长奠定的校魂,有追求纯粹学术的校风,有研究高深学问的传统,有学者以学术为生命而产生的内驱动力,有中学西学各擅其长的学术路径,有宽广的社会视野和学术视野,还有历届青年学生带来的青春的活力,更有历代师生的家国情怀,以及师生风云际会共同创造的社会影响力。近现代中国的变革、发展、挫折,北大都与之息息相关,命运相连,这都注定北大与众不同。所以追求学术创造和大学品德的唯一,才是北大这所大学的命脉所在。北京大学历史上曾经是一所有唯一校格的大学,我们应该为此骄傲,在当下更应该反省如何才能保持这个唯一,如果保不住,即使进入所谓一流大学的排名,排名再高也难逃泯然众人之讥讽。保住这个唯一是我作为一个北大人的愿望,如果保不住我们将愧对先贤。
我就说这些,谢谢!
(本文标题为编者所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