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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骥才:潮汕观艺录

发布时间:2021-11-29 11:47:21 | 来源:人民政协报 | 作者:冯骥才 | 责任编辑:杨俊康

在永兴里观察传统工艺的当代传承现状 冯骥才工作室供图

在潮州古城内的李淑英工作室了解潮绣工艺  冯骥才工作室供图

听辜柳希(右二)讲虾蟹篓的木雕制作    潮州日报记者 庄园 摄


辛丑秋深,借顺德一文学活动之便,前往潮汕。先前不曾来过潮汕,久闻其文化深厚别样,今日更知来迟。此间所见所闻,皆堪称妙称奇,于是捉笔简记扼要,若有欲表其详者,另开篇也。

莨绸

听说顺德这里的莨绸保留着制作上的原生态,颇有兴趣。去了一看,果然。

这个莨绸保护基地的主人黄志华先生,竟然在十多年前见过,那时他就有志于莨绸的保护与应用。十年过去,事业有成,这个地方成了国家非遗的保护基地。其中重要的原因,是这里的莨绸染整,全然继承了至少千年的老法子。

莨绸也称香云纱。自古核心的产地就在这里——顺德的伦教。

顺德的先人,从大自然发现了一种野生的土红色的薯果(薯莨),其汁棕褐色,可染布。

顺德人用莨汁涂染一种蚕绸的正反两面。染好后,把这长长的涂成棕褐色的蚕绸晾在草地上。青草细密又柔韧的叶茎支撑着蚕绸,草间通风,宜于晾干。

随后再在蚕绸的一面刷上塘泥。塘泥来自田野水塘,是一种含有氧化铁的淤泥,晾干后洗去,一层微微含光的黑色神奇地留在蚕绸上,这便是莨绸。

方法就是这么简单和原始,材料就是这么廉价,甚至无价,全来自大自然;染整出来的莨绸却美妙之极。莨绸的两面一棕一黑,棕得不火不燥,沉稳大气;黑得不乌不死,有如国画的墨色,有活气。棕黑相配,稳重协调,就像我国古代乡间的蓝染,但蓝染土布各地都有,莨绸只此伦教一家。

莨绸虽然只有“莨汁染棕,塘泥染黑”这两个工序,却要经过反复浸泡、洒莨、过乌、涂封、水洗等等“三蒸九煮十八晒”,才能制作出来。一块莨绸的生产期差不多一个月。由于莨绸制作对天气条件的要求十分苛刻,一年之中只有春秋两个季节可以制作莨绸。晾晒时要看日照,全靠染工经验。这种手工的制品,互不相同,都有不同色度,都是活的。这也是莨绸迷人的特点之一。

我忽然想起我家里长一辈的老妈妈,每逢夏天不就是穿这种面料黑色的宽袖和偏襟的衫子吗?记得这面料叫“靠纱”。我问黄志华先生,他笑道:“正是莨绸,我们这里又叫香云纱。夏天出汗,这种莨绸不沾皮肤,还有避蚊虫一说呢。”

如今,这种奇特的古法制作的莨绸在海外时尚界受到青睐,也被年轻人吹捧。这使得从事莨绸制作业的人都懂得,必需严守传统技艺的金科玉律,才能保持其独有性,这才是它在市场时代的立足之处。非遗的原生态是非遗之本。

莨绸作为国家级非遗,前景还乐观。黄志华请我题词时,我写了两句话赞美莨绸:

“神彩伦教染,天工香云纱。”

顺德距离潮汕还远着呢。由于这里是我潮汕之行的出发地,故而先把此地一宝记在这里。

卢氏嵌瓷

安徽人素来好素雅,广东人天性喜艳丽,如果觉得五彩缤纷还不足以表达他们对生活的热望,便用上堂皇夺目的金色。于是木雕有了金漆木雕,陶瓷有了堆金,丝绣有了金绣,漆画有了金漆画。

徽州的屋脊多用砖刻,不着色,谓之素色。这种青色的雕花屋顶,与他们喜爱的洁白的粉墙,构成一种雅致洁静的美。岭南人就不同了,他们的屋顶如同堆满了五彩的鲜花。乍一看会以为这屋脊上的花团锦簇是画上去的,后来才知道这是岭南一带的“独门绝艺”——嵌瓷,其中潮州最为出色。

明代的潮州制瓷兴旺,碎瓷很多,人们“废物利用”,便将这艳丽五彩的碎瓷片拼成图案,粘在屋脊上,以求美观。这种独出心裁的方式渐渐被广泛地认同,制作的图案便愈来愈多,奇花异卉、珍禽异兽、吉祥事物,无奇不有,连种种戏曲人物也搬上去了。瓷片色彩鲜丽,在阳光下光亮喜人,质地又坚硬,不怕日晒雨淋。用上嵌瓷的古建,个个都像戴上花冠。由此,嵌瓷成为潮州建筑的一大特色。

卢芝高先生是国家级非遗嵌瓷艺术的传人,世居潮州金石镇,祖辈上嵌瓷驰名乡里。去年他来天津看我,与他相谈甚欢。来而不往非礼也,这次去潮州,先要去看他。他和我是同代人。我虚长两岁。然而,卢先生现在还在手握钳剪做嵌瓷,表明他身体好。见面握手时,他的手有力,手掌很热,憨厚的笑容一如去年见面时的样子。

他年纪轻轻时就上屋顶做嵌瓷了,还拎着笔墨颜料,跟着老一辈去给各个村子的祠堂与庙宇画壁画。他一生都在美化潮州的民间与生活。近些年,老式的房子建造得少了,他便致力将建筑上的装饰嵌瓷,转化为室内的艺术品——嵌瓷画和嵌瓷雕。建筑上的嵌瓷要求鲜明夺目,室内艺术嵌瓷则要细致、精工和耐看。然而,他有超人的禀赋,写一手好字,画一手好画,风格雄厚饱满,随性而精到。若在画坛,论其笔墨,亦是高手。一个人在艺术上跨界,便能贯通,他的嵌瓷得益于他的绘画,所以,他嵌瓷制作的戏剧人物姿态简洁生动,人物开脸精妙传神。我在湖美村中看到他的名作《十五贯》,那个娄阿鼠眉飞色舞,绝了!还有小品《水仙》,只用白、绿、黄三种颜色的瓷片,就把一丛盛开水仙表现得如同图画,胜似图画。绿叶的生动多姿,花瓣的晶莹婀娜,全都惟妙惟肖。他艺术的感觉极好,因此能利用碎瓷片各种不同弧度,充满情趣地表现出水仙花叶的美妙。

他将绘画融入了嵌瓷,从而把这门古艺推向一个新的高峰。

卢氏的嵌瓷是家族式传承。

这种家族传承的特点是,不一定每一代传人都是高手,但在漫长的历史传衍中,一定会在某一代,涌现出一位天资颖悟、能力非凡的人物,经过不断努力,把这门艺术提升到一个空前的高度。

这是这门古艺的幸运。

我们应当珍惜这样的传人,帮助他多出精品,并支持他的技艺得到更好的传承。

大吴彩塑

当年在中国民协做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工程时,全国泥彩塑的普查、整理、编制文化档案交由张锠先生主持。张锠先生是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的教授、著名的“泥人张”传人。他完成这项工作的一个重要成果就是出版了《中国民间泥彩塑集成》,总共十卷。有的以地区立卷,如山东、河南、北京等;有的以产地立卷,如天津泥人张、惠山泥塑、大吴泥塑等。

中国的泥塑源起远古。可以说自从原始人发现了稻谷,从游牧生活的马背上跳下来,筑巢盖屋,开始农耕生活时,就从身边的地中取土、抟泥、捏人畜,以为乐。河姆渡发现的泥狗陶猪有7000年的历史。可以说有史以来,泥彩塑一直是人们自娱自乐、喜闻乐见的民间艺术。它的可爱之处,便是带着民间纯朴真切的生活情感、乡土的审美、强盛的生命力,以及不同地域的本色与特色。比如潮州的大吴泥塑。

当年编大吴泥塑档案时,就喜欢上它那股子敦厚和生动的劲儿了。我学院的博物馆还珍藏一件清代大吴的“土翁仔”,是一个戏剧人物,虽然不知出自哪出戏,却憨直粗猛,叫人喜欢。这次到了大吴村才明白了这个迷人的民间艺术后边藏着不少故事。

大吴村曾经人人会捏“土翁仔”。村西有一块神奇的土地,80亩左右,一米深的地方有一层泥土,细腻柔韧,大吴村人自古就用这泥土“造人”。这泥土到了国家非遗传人吴光让手里,就不一般了,好像有了灵气,变魔术一般地三捏两捏,人物上半身连同扭动的腰肢立时生气活现地出来了。跟着又一块泥在手掌中挤压成薄片,再往身上一罩,我看出来,这是传说中大吴泥塑的绝技——贴塑。所谓贴塑,是给塑好的泥身穿衣,一件件从里到外穿上衣服,这种多层次的塑法唯有大吴所独有。

大吴泥塑另一独具的制作工艺,是在泥制作品完成后放在土窑中煨烧,低温三四百摄氏度,将泥转化为陶。再在陶质的雕塑上施彩、开脸、画花饰。这种画法,很像古代的彩绘陶俑。陶俑也是烧泥成陶,是因为俑要埋葬地下,泥塑易烂,陶制防腐。大吴烧泥成陶,是不是因为南方过于潮湿之故?这种制作技法如今也只有大吴采用。

泥塑最关键的环节是彩绘中的勾脸。只简单几笔要勾出人物的眉毛、眼睛和嘴,还要眉目传情,表达出人物的神采,下笔就必须精准与传神,一笔画过,不能重复。吴光让拿出两件“传家宝”给我看,都是他家族父辈吴来树的遗作。一是《西湖借伞》,一是《刘金定杀四门》,技艺之精湛叫我感到惊讶。人物身段优雅,衣袂飘举流畅自然,尤其是人物开眉点睛的画法,见所未见。眼睛不是点一个黑点,而是用墨笔一圈,中间留一个白点,一下把眼睛的高光“留”了出来。吴来树大师画这眼睛时至少是在80年前,现在却仍感觉炯炯照人。

大吴真谛,令人叫绝。

大吴泥塑多取材于潮剧。在古代,戏剧是老百姓生活中的“精神大餐”。元明以来,戏曲(潮剧)的兴盛,自然给大吴泥塑提供了极其丰富、被人们喜闻乐见的题材。可是到了当代,文艺与娱乐的多元化,使得人们与传统戏剧的关系变得疏离,如何使大吴重新焕发昔日的辉煌,如何被新一代人欢迎和喜爱,是当代传人们苦苦思考的事。

但我对大吴充满希望。

比如吴光让后人吴闻鑫已是大吴泥塑代表性传人。他们一方面开拓新题材新手法,一方面敬畏传统,坚守自己的传统技艺,这很重要。在时代的转折时期,贯通传统与当代需要一个探索的过程,不能着急,更不能放弃传统。传人一定要把自己的独门绝技守住,一定要将自己先人的“样板戏”掌握在手中。失去经典便不再是“遗产”。为此,我把一句希望增加信心的话写给他们:

“女娲在民间。”

虾蟹篓

一走进潮州木雕国家级传人辜柳希的工作室,迎头就见到他的代表作《双层虾蟹篓》,三米多高的一件巨型作品,叫我不得不举首仰视。然而它叫人仰视,不仅是作品的体量与宏大的气势,还有它高超的才艺。

主体是上下三个巨大的“竹编”的虾蟹篓,它们与丰繁茂盛的水草、芦苇、稻谷、荷叶缠绕一起。枝条叶茎,相互穿插,一些从篓里逃脱出来的虾蟹从中上上下下,爬来爬去,有的还在篓里找寻出路,全像活的那样逼真又生动。究竟是怎样神奇的镂空雕技,才表现出如此复杂、趣味横生、活灵灵的世界?

他告诉我,这件作品的原材料是花梨木,重达六吨半,但在作品完成后,只剩下600公斤。这简直不可思议!

再看这虾蟹篓中间的空间,玲珑剔透,错综复杂。浅浮雕是平面的,可以使用画稿,把画稿贴在木头上再刻,但镂空雕是立体的,多用腹稿。所有的空间,立体的形象,穿插往复,重重叠叠,全在艺人的想象中。

镂通是潮州木雕的绝技,它体现潮州民艺共同的特点。依我看,潮州民艺的特征有四点:

一是镂空(一称镂通)。潮州人不满足于平面,他们更喜欢通过多层次,达到立体。他们的各种民艺都是这样,镂通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技艺。

二是极致的精致。他们不是追求精益求精,而是追求精致的极致和极致的精致。比如抽纱、潮绣、麦秆画、木雕、潮彩,都是不惜工本,不惧繁复,以达到极致的美的境界。

三是尚金。潮州人在色彩上不尚素雅,追求热烈,艳丽五彩,鲜亮夺目。木雕要施彩,石雕要施彩,陶瓷更尚彩,建筑也要色彩缤纷。这样,潮汕民居就与徽州民居、三晋民居明显不同了。五颜六色还嫌不够夺目,便用金色。潮州人尚金,金还象征财富,故而金线绣、堆金、金漆画、金漆木雕,都是潮州民艺的名品。浙江东阳有朱金木雕,但远没有潮州的金漆木雕抢眼。

四是光鲜。不求静,而求动;不求内在与含蓄,而求光鲜和张扬。民间文化是地域精神、生活情感与集体个性的外化,由于潮汕文化很少文人的介入,民间的气质更加纯粹。

有了这四点,再加他们特有的潮州民俗等内涵,潮州民艺自然独异于天下。

辜柳希不单设计好,原创力强,雕工也超一流,髹漆和贴金技艺俱佳,所贴金箔看不到贴缝。

我以为,贴金的《虾蟹篓》应是潮州民间文化的一个标志了。虾蟹还是潮汕人特有的海洋资源与生活美味呢!

辜柳希还善于推广。他有一座七层楼的博物馆,他有博物馆眼光,自己每有佳作,不肯卖掉,便摆在这里。他的弟子很多,其中不乏人才。再有,他的市场空间很大。木雕在现代生活中应用强,而且生活愈是现代,反倒愈需要一些根性的传统的形式与元素,潮州木雕仍然很有活力和发展空间。

抽纱巨档

19世纪中期以来,潮州在中西经济与商贸交往中的地位日益重要。1858年《天津条约》签订后,潮州成了通商口岸。入境的西方人,发现潮州人心灵,妇女手巧,潮绣巧夺天工,他们就将源于意大利的一种传统的刺绣编织工艺——抽通介绍进来。抽通就是抽纱,它将梭织纱布的一些经线或纬线抽去,再用刺绣编织重组,于是花样百出,新奇美妙。然而,这种舶来的工艺非但没有“吓住”身怀绝技的潮州绣娘们,反倒激发出她们的灵感。她们很快就把自己极其丰富的传统刺绣的语言,追求极致精美的传统,融入欧洲的抽通技术,创造出自己独有的千变万化崭新的图案、花纹、针法,还有一整套十分繁复又严格的工艺流程。单是她们自己总结出的针法就有400余种,九大类。潮州文化的开放、交融、创新能力惊人。短短半个世纪,潮州的抽纱(民间俗称“做白纱”)就闻名海内外了。它花样新颖、制作精湛、凹凸感强,西方传统的抽通完全不能相比,在欧洲受到异常热烈的欢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是潮州抽纱的全盛期,潮州抽纱厂300个,抽纱女工20余万,可谓千军万马,每年创汇1000万美元,这在当时是不可想象的。

我年轻时,抽纱制品在生活中已是随处可见,门帘、台布、床单、衣衫、童衣、枕套、手帕等等。它常以花边形式出现,花边在北方叫作栏杆,天津估衣街在上世纪初就开设一些栏杆店,专门出售南方精美的抽纱制品。由于市场需求大,天津也开设了抽纱厂。

李丽娜坐镇于广东的民间文化,我喜欢她把民间的好东西当做命一样的那股子劲儿。当我提到潮州抽纱,她说:“潮州的抽纱一切还在,厂房、工具、全套、原样,只是不再生产了。科技时代了,手工制作太贵,没有市场了。”她见我有点失望,忽说,“您能爬五楼吗?”她露出笑容。有点神秘的笑容。

我问她爬五楼看什么?她说去看抽纱档案。民间能有什么档案可看?我从事民间文化抢救20年间,很少见过真正有重要价值的档案呢!民间文化本来就是自生自灭、口口相传,没有文献,一旦消泯,如鸟飞去,片羽不存。所以我们对于抢救下来的珍贵的民间艺术第一要做的工作,就是为它制定档案。

在昔日潮州抽纱厂高大而空荡荡的车间里,我感受到抽纱业今日遭遇到的冷遇。工厂已经停工,留守在这里的只有李常榕经理等几个职工,但抽纱在他们心里依然保持着昨天的辉煌。他们自豪地讲述起自己的昨天及其精美绝伦的技艺,然后向我展示两份半个世纪前的“抽纱档案”,两个陈旧的牛皮纸档案盒。打开一看,把我吸引住,竟然是潮州抽纱严格的历史文献,有彩色设计稿、分色稿、制作要求、规格、生产记录、报表,以及相关的负责人、日期与产品编号。一件抽纱作品制作的全部流程居然如此精细和具体地记录在这里。我很惊讶。李常榕下边的话就更叫我震惊了!他说,这样的档案他们总共4万多份!从20世纪50年代至今潮州抽纱的全部档案,都在这厂房的五楼上!老厂房没电梯,厂房高,他们怕我年纪大了,爬不上去,只拿两份给我看。可是,这样珍贵的东西哪能不看,我说我要去看,当即随他们爬上去。厂房真高,爬到三楼就气喘吁吁,李经理给我搬一把椅子坐坐。我笑着说自己真不顶用了。

楼再高,爬上来也不冤。一间纵深几十米高大的巨屋,左右密密两排大铁皮柜与铁架,排列得整整齐齐,上边档案卷帙浩如烟海。几位职工正在一张大木案前整理这些存放了半个世纪以上的历史档案。

每一件文档都包含诸多文件与资料。设计原稿、彩色花样、玻璃纸稿、布板样品、使用材料、应用工种、生产记录等等。你说这4万件的文档中包含着多少重要的历史文化的信息?还有上万件抽纱的实物的样品啊!哪一种民间艺术有这样巨细无遗、系统、翔实、确切的历史档案!

这是一宗伟大的民间文化的巨档!

这可是我国近代顶级民艺的档案与文献,举世罕见的国家非遗的档案;它还是中西文化交融和潮汕人民开放包容与非凡创造力的见证,海上丝路灿烂的近代成果的见证。

但是抽纱正处于濒危与尴尬,当年为国家绣制国礼那样的抽纱高手已所剩无几。虽然在2014年抽纱已列入国家非遗名录,但抢救与保护的力度尚需加强。特别是这一“伟大的民间文化的巨档”如何保护,如何活化,如何将如此巨大的历史财富转化为发展当代文化的资源,还需要文化的眼光和文化的智慧,有待于我们的创意和努力。

谁来做这件事呢?

潮汕厝

看过潮汕各处的宅第祠堂,自然会想曾经这些艺湛技精的能工巧匠呢?在经多岁月、物换星移之后,人们的生活方式变了,老房子不再盖了,自然用不着这些雕梁画栋的人才。10多年前耿彦波在山西大举重修古建,就颇觉老工匠的稀缺。现在呢?随着传统村落的大批认定(现在已有6819个),到处都在搞古村落开发旅游,大批的古建急需修缮。情况是不是好一些?工匠活在老房子的建造中,到处修缮古建不是可以留住一些手艺吗?虽说如此,但也并不乐观。当今古村落的“修旧如旧”并不严格,工匠没有定级,工艺没有要求,也无标准,只要貌似古建就可以了。这便叫人心生忧虑。一个地方古建制造技艺能否保护得好,全看这里懂古建的人有多少,老匠人、老艺人还有多少,用什么办法留住手艺。

潮汕这里出了一个人物叫胡少平,不仅是古建修缮专家,精通传统建筑和各类特种工艺,而且很早就集中各方面的能工巧匠,组织一家古建修缮公司,在潮汕大地修复和重建大量的传统建筑。他的特点是专业、严谨和精益求精。

潮州民居自古有“潮州厝,皇宫起”之说。他们敢和皇帝的琼楼玉宇一比高下,靠的是潮州民居极其高超的制造技艺,还有工艺之精美。这包括大木作、石雕、泥作、嵌瓷、壁画、木雕、漆彩画和金漆画等等。从潮州现今保存完好的从熙公祠和己略黄公祠中,可以领略到“潮汕厝”所达到的历史高度,令人惊叹不已。可是今天究竟不同了,一是老式建筑盖得很少了,二是优秀的艺人已经不多,大都年过50,鲜有来者,何以为继?胡少平感觉到自己有责任要把仅存无多老一辈艺人“手里的传统”留下来。这便是他在潮南大举兴建“永兴里潮汕古建筑民艺馆”的缘由。

这个民艺馆是一座大型的“古建”,由胡少平设计,采用潮汕厝最为经典的驷马拖车的样式,格局十分宏大。屋顶为穿斗式梁架,三载五瓜十八斗,各种传统工艺全部融入其中。100多位艺人参加建造,都是潮汕一带石雕、木雕、嵌瓷、金漆画等各方面的高手与名匠。大家齐心合力,悉心揣摩,手雕心绘,历时两年,终于将一座传统潮州厝的精粹之作,各种传统技艺汇集而成的极尽完美的整体,奉献于世。我有幸在这里,与诸位艺人见面,饮工夫茶,他们答我之所问,都是非常宝贵的经验,令我折服。

我尤其佩服胡少平。一个人非凡的文化付出,一定来自他对文化真正的热爱,绝非虚言。这种热爱,已经由这座浩大、至精、可以传世的艺术建筑可以证验。这建筑又可以唤起别人的热爱。这可是贵人做的事,它还是一种典范,希望多一些人做这样的事,前人给我们留下遗产,我们也要留下好东西给后人。

潮汕古城

在潮州和汕头,分别去一趟老城区,还各看了一个老村子——潮州的龙湖古寨和汕头的前美村。在这些地方,总要和当地人聊一聊历史遗产保护的问题。

潮州与汕头两地老城还在,民居板块和街巷肌理还在,典型的老房子还在,历史空间犹然可见,而且各自的特色很鲜明,这非常重要。这表明潮汕两城都有各自城市的历史特征,这是这两个岭南名城的福气。

汕头的侨民多,又有着近代中外通商史,舶来的建筑风格与生活审美渲染着这座城市,使它风情别样。然而,这对我不陌生。我生长的天津,与汕头是同时间(清代咸丰以来)强烈地受到“开埠”和“通商”的影响。天津更厉害一些,天津有九国租界。但是,我对一位汕头人说:“我们都是把被动的开放转变为主动的开放。”因为主动,外来的东西就与本土的东西积极地融合起来,所以在中国近代城市现代化方面反而走到前沿。上海更是如此。故而,汕头城区中心建筑的外来色彩并不叫人感到生硬和强加。比如前美村的陈慈黉故居,它的“拿来主义”却使其独具“侨乡”的特色,另有一种美。

城市文化保护的根本,是保护好自己的城市个性,而城市个性还要从自己的历史中寻找与认知。我特别欣赏“侨批文物馆”,欣赏一些有心人重视保存这种珍贵的历史文献。我从文物馆陈列的一件侨批中,读到当年远渡重洋的侨民迷路于茫茫大海中而危情万状的经历,深感老一代侨民生存之艰难与生命之顽强。侨民史中的开拓精神是汕头城市的一种积极的历史精神。因此说,保护好城市的侨乡文化,不仅是旅游的需要,更是城市发展的独特的精神资源。城市旅游最重要的目的是展现自己独特的精神与魅力。

潮州老城保存得比较完整,两千多米的老城墙、墙门洞、老街、老树、老屋,叫我吃惊。城里边,还有潮州史上源头性的一座古寺——唐代的开元寺居然还在,古钟还能敲响;然后是己略黄公祠、许驸马府、天后宫,全都依然故我,多处已是国保单位。然而,更让我关注的是与这些历史经典交相辉映的城中的世间烟火。

比起各地一些被开发的、经过商业重构的老城区,潮州古城更多保持着原生态,原住民们生气勃勃生活在自己世代相传的社区里。街头的杂货店、食品店,还有市井百业,很多是“老字号”。这些沿街小店照例都是白天卸下门板,任人出入。小铁铺的炉火蹿着火苗,专售此地民俗“出花园”用品的小店摆饰得红红火火,来买各种馋人的小吃的人多是城中百姓而非旅客。若是外来游客,不多住上几天,难以尝尽城中各种美食。

街旁一个小院,敞着门,小小一方院中摆满小巧的盆景与花木,顶上天空不大,院中生意盎然,中间坐着一位老者,悠闲地摆弄着工夫茶。见我在门口伸头探脑,邀我进去饮上两杯。他每天午后饮足茶水,就去写字。他爱好书法。

在另一座古色古香的小院——潮绣名家李淑英工作室里,看过李淑英给学徒授课后走出来,一阵弦音伴唱的潮剧把我吸引过去。原来一户人家,聚了几位戏友自拉自唱、自娱自乐。我还特意去了一位潮文化藏家自办的博物馆,看一看潮州各类艺术的老东西。这位藏家叫杨坚平,近八十翁,称得上潮州艺术的铁杆粉丝,每见有价值的历史遗产,唯恐失散,设法收藏起来。现在自办一个博物馆,把一生的藏品放进去。办博物馆的人都有“共享”之心,他最大的快乐是见人喜欢潮州的民艺。

潮州人叫我明白,一个城市历史文化保存得好、现代文化繁盛,离不开三方面原因:

一是城市管理者懂文化,懂得怎么支持文化,不是把文化当个人政绩,而是把文化当做文化来做。比如上边说的李淑英刺绣工作室和杨坚平潮州传统工艺博物馆,都是由政府提供的房屋,提供平台,让他们发挥文化的热情与积极性。

二是文化界的人士,对文化做好调查、梳理、编制档案,并挖掘和做好宣传。在潮州我发现各种编写的潮州文化和艺术的图书、画册、名录很多,很佩服潮州文化界、文联、民协、历史学家和文化学者多年来所做的工作,心中热爱,工作致力。

三是老百姓挚爱自己的文化,这是最重要的。老百姓是文化的主人,百姓真心挚爱,文化不愁传承。

在潮汕10天,所见文化的传承与繁盛,给城市带来了活力。非遗在生活中。

一天与潮州友人聊天时,忽然对热衷本土文化的程小宏先生说出自己心中对潮州文化的感受:“浓得化不开。”

在汕头的前美村还写了两句心头的盛情:“潮汕文化浓似酒,前美民艺艳如花。”

浓郁、厚重、活力,是潮汕给我深刻的文化印象。归来事冗,纸短意长,先匆匆记下一些感受与片段。日后再寻机缘深入潮汕民间才是。

2021.11.21

(作者冯骥才 系第六至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著名作家)